速冻心脏

缘更。

守墓人




 

我曾听过关于那位伯爵的故事。

故事里的伯爵深深恋慕着他的管家,有天他对管家说,自己想迎娶一位人类女孩。

管家恭敬地说:我会将一切办好。


 

大婚当晚伯爵将那名女孩杀死,伤心地离开,踏上了开拓领地的前线。

一去不回。


 

――后来那位管家怎么样了?

他啊,他留下来,成为了一名守墓人。





 

当他静止不动时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塑。

他的皮肤非常苍白,我甚至可以透过它看到一部分在皮下交错横亘的淡青色血管。他的脸颊,手指,不经意间从衣领里露出来的小片脖颈,都仿佛有神工鬼力仔细削刻过的作品,不管我偷偷观察第几百次,依然找不出丝毫的瑕疵。

他有一头在灯光下像极贵妇人用来勾缀袖口的银线的发丝,现在变成夜色吻过它们。他常年戴着面金丝滚边的单片镜,那双眼睛非常漂亮,让我不禁想起我去过的每一个泛着浓雾的湖泊,连国王戴着的金冠上最大的那颗蓝宝石也不及它千分之一。

“先生,想喝酒的话自己去酒窖找,”他将一杯冷冻血浆推到我面前,“我没有准备用来招待不速之客的东西。”

“这实在是太敷衍了……哦不,我是说,这些足够了。”

对上他清冷的眼神,我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还是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我为我的突然叨扰感到非常歉疚,因为日子太过无聊,我想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我聊聊旧事的人了。”



 

这个男人叫张良,很久以前我在拜访老朋友德古拉的时候曾见过他几次。

那时我们在餐桌上畅谈,他穿着管家服低头安安静静地等候在一旁,德古拉总是向我炫耀他的小管家多么地精明能干。张良做事的确利落,加上他那养眼的外貌和古朴沉静的气质,我对此印象比较深刻。

后来听闻德古拉战死的消息,我推掉所有行程赶赴葬礼,张良穿着一身和他白发形成鲜明对比的黑色长风衣,削瘦的身形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一丝不苟地操办悼念会。

除了必要的交流,其他时间这位管家总是沉默地站在德古拉的棺木旁,眼睛里透着些我读不懂、也猜不透的东西。

我走上前去与他寒暄了几句,问他,今后他打算如何。

张良回答我说,为伯爵守墓。

从那以后他好像不再更换别的打扮,每次我去探望他,他都是那身穿着黑色风衣的样子。

虽然他这样穿衬得肤色更加白皙了,但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好像我伸手碰一下就会碎掉一样。以前德古拉还在的时候,总是喜欢给他的小管家配一些令人愉悦的颜色,或是奇怪的饰品。

甚至某次我无意间看到张良穿着女仆的装扮急匆匆从走廊经过的身影。德古拉还一把搂住我,得意洋洋地在我耳边问是不是非常可爱。

结识德古拉以前,我一直以为他真如传言中般暴躁凶残,却没想到他还会对自己的管家露出这一面。

――似乎也只有对他。



 

德古拉没有留下任何遗嘱或是口信。

只是在他最后一页日记中写道,若我一去不回,他也能将一切打理好吧。

听张良说他拥有全部财产一半的所有权,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不过目前只有他有资格处理剩下的东西。

他没有按照流程让德古拉下葬,而是让人把棺材搬到了墓园里,在那里种上了一大片德古拉最喜欢的玫瑰花。就好像他还没有去世,只是沉睡了而已。

城堡里最干净的地方就是墓园,这么偌大一个城堡想来他要一一清扫很是分身乏术。城堡里的佣人们之前都是受制于绝对不公平的血契而不得不听令于主人的,包括管家也是。

强迫他们的主人一死,马上就欢呼着离开了这里。

可以理解,就算是我,也会惊讶于世上竟然会有人忠心到甘愿为主人守墓直到自己消亡的。血契并不会侵蚀思想啊。

小管家后来问我借了几个胆子大点的老年女仆过去,但仍然没人愿意在夜晚值班。

幸好他看起来对此并不在意。

――以及我还要说明的是,就算用封印的办法将尸体保存好,也总会有几个不长眼的血猎或巫师混进来想盗取些什么。

毕竟以德古拉当年的名声,他的头颅、躯体和骨头可是能卖不少钱。

张良是上等人出身,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作为一名管家他显然非常合格。我原以为这样的人会孱弱而不善武力,没想到我还是轻看了他。

某次有个不幸的偷盗者被我们当场发现,当我正准备上前擒拿他时,张良抢在我前面动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许会是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法术。占据了整个视野的金色咒文从他手掌心冒出来,迅速组成一条条游走扭曲的链条洋流。

这些奇异的洋流像个牢笼一样锁住那个人,很快他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金光消失后,原地只剩下了一摊腥臭的血水。

“……喔!”

我虽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但我承认那天确实被小管家这手给吓到了。

“我很抱歉,先生,让你看见了脏东西。”他这么对我说,“你知道的,老鼠们总是喜欢来打扰主人的休息。”

我耸耸肩,向他表示自己不介意。

随后他打开了墓园外的屏障,并邀请我进去参观。

彼时黑夜深沉,四下偶尔有几只停留在树影间的乌鸦尖着嗓子哀鸣,空气里混杂着湿软的泥土和腐烂木头的气味。

小管家举着一盏油灯,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着,我跟在他身后,步伐被我放得很轻。

死寂和黑暗是我们早就应该习惯的东西。

但我还是说,这里很安静,如果换作是我躺在这里,会对自己的长眠之所非常满意。

张良没有接话,我看着他将手指放上黑漆皮的棺木,沿着棺盖闭合的细线往下抚摸。快到底部时忽然停了下来。

他发现了一只虫豸。

虫豸触碰到他,顺着这节指骨回以他亲吻。

张良捏住它一点一点施力,那只可怜的小虫顿时茫然无措了,挥动着细长的足须奋力挣扎,可惜无济于事。

力道还未能完全压死它,张良的表情变得有些犹疑。

我猜想,大概是小管家厌恶一切玷污伯爵安眠的家伙,一面又觉得不知者不罪,这小小的生物理应得到宽恕。

那残忍又温柔的模样真是太可爱了。

我隐隐期待着他接下来的选择。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予以了它死亡。

“你刚才那副温柔的表情,我甚至以为你要开始念圣经了呢。”

看他手指沾满了虫子流出的液体,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绢递给他。

“先生,你居然会觉得我温柔?”张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以为我早就跟这个词没有关系了。我的上帝现在正躺在那漆黑狭小的棺材里面,而他的羔羊们却绞尽脑汁在想怎么盗窃他的尸体。”

他顿了顿,朝我露出个难得的微笑,“开个玩笑,他不会喜欢这种比喻用在他身上的。”

临走时我才记起来自己很失礼的没有准备花束或者别的什么用来祭拜,向小管家表示下次来探望老朋友再准备这些。

“不要紧,花园离这里很近――你可以去那儿折一枝过来。”

我们一路闲聊古堡的事。张良告诉我那处花园一直是他在打理,伯爵简直是个万年难遇的白痴,最初开辟的时候把那里搞得一团糟,才不得不让他接手。

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在宴会前忘了系领结,让自己亲自给他系。连个人物品和公函都四处乱扔,临到急用了才慌忙地叫上他一起找;沐浴的时候也总是会跟他提一些奇怪的要求,令人头疼。

数落起德古拉他的话就变得多了。尤其是当他说到,某位伯爵表面衣冠楚楚,实际上是个生活白痴的时候,我真想抚掌哈哈大笑。

我们很快到了花园。这里看起来被照料得很好,花枝是被人细心修剪过的。张良找了把园艺剪刀给我,我一边挑选着一边问他:

“听说有部分守墓人能看见亡灵归来……呃,我是说,你是他们其中之一吗?伯爵有没有回来看望过你,并检查检查你是否有好好打理他的后花园?”

“别人我不清楚,但我可以,幽灵,或是死去的女人。不过――先生,你要知道,吸血鬼跟死‘人’不一样。我们本身就属于亡灵那类生物。”

张良凝视着油灯里颤抖的火粒,轻飘飘叹了口气。我恍惚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刚出口就被一阵冷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也想再看看他。”



 

“你想聊些什么?”

张良清洌洌的声音把陷入沉思中的我拉回了现实。

我看他抱着一摞看起来非常老旧的书籍坐下,轻柔地拂去上面薄薄的一层灰尘,翻开了夹着书签的那页。

“什么都行――忘了说,你极少参与圈子的社交或许还不知道,我们这代的族人只剩我们两个了。”听到这些话他仅仅是瞥了我一眼,我无奈地摊摊手,“看着身边的好友一个接着一个离去,漫长的余生也不知何时才有尽头,如果你能代替我经历这一切,你就能明白我的心情了。”

“倘若你想在集市购买一袋苹果,摊主绝对不会同意让你用一只苹果的价钱带走它。”

“可摊主并不在意我是否想买苹果,就强行塞给了我,并夺走了报酬。”

“……这不重要,先生,至少我这么认为。命运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至少你还有那么多朋友,我只有主人一个而已。”

“抱歉,我或许不该提这个……”

“不,你不必道歉。之前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一点――我的主人临走前,并没有解除我和他之间的血契,他显然是想让我为他陪葬,可我并没有死。”

张良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在即将翻面的时候习惯性地摩挲几下,“但我感觉到我的生命正在那一天开始逐渐流失。我没剩多少时间了。”

“想听些故事吗?我可以全告诉你。比跟我们一起腐烂掉化成灰烬要好些。”

他说的这番话听得我有点难过。



 

过去的四百年里,我见证了很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对于张良来说,也许只经历了一件事。

那天的天气一副阴雨欲来的架势,透过窗往外看一片雾霭昏沉。

张良不记得在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或者说,这并不重要。只是再琐碎不过的日常,伯爵可能被繁忙的公务弄得心烦意乱,那几天都是让他将食物送到书房里用餐。

他照例送去晚餐,在准备退出房门的时候,伯爵叫住了他。

“如果,我想迎娶一个人类女人,你会觉得怎样?”

他颔首,“若主人有了心仪的女子,那是再好不过了。您无需过问我,主人的意见是管家行事的第一准则。”

德古拉没有说话。

“若您还未向那位小姐求婚,我可以提供一些适宜的方案;若您已经和她互诉衷肠,那么可以将她的资料交给我,婚礼筹备的事项交给我去办即可……您有跟她商议过这些吗?”

久久没能等来德古拉的下文,他也没有催促。

过了一会儿,是桌椅相撞的闷响,管家视线里有双锃亮的长靴向他缓步走来。

他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时德古拉突然出手,猛地钳住管家的另一只手腕,一手狠狠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扬起脸,以一种绝对压制的姿态将他禁锢在墙边。

张良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暗自思考着自己刚刚哪点说的不对。

“张良。”他能感受到伯爵的尖牙在自己耳边来回剐蹭,这种语气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发出来,嘶哑低沉。

“我想听你的意见。”

这副样子张良总在他享用血奴的时候看到过。那一刻高贵的伯爵仿佛化身全世界最深情的情人,在恋人的脖颈间轻嗅耳语,诵完最后一段小诗后无情地把尖牙送入少女娇嫩的皮肤,吸干她们。

尽管他后面有所收敛,一再向小管家表示自己会尽量节制。

“主人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伯爵的表情变得非常危险,他血红的瞳孔眯成一条细缝,隐隐有发怒的迹象。

“那我要让你走呢?你也会走?”

“主人已经决定好了的话,我只需遵守。”

德古拉从来不喜欢一惊一乍的仆从,平日古井无波的张良经常能受到他的夸赞。

然而此刻,张良只觉得,伯爵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死去多时的、让人兴致全无的白鸽。

“罢了,罢了。我就放开你。”

伯爵再也没对他多加指划。之后他真的带了个女人回来,那姑娘是位不出名的男爵的小女儿,一袭长裙羞涩地立在那里,温婉又美丽。

张良空下来就会去找她商议婚礼的细节问题,这位夫人很好说话,与她交谈让人感觉十分愉快。他们将婚礼的时间定在了一个完美的日期。

――完美的盛大的婚礼,那天我也在受邀之席。

所有人正聊的尽兴,忽然就不知从哪传来了新娘身亡的消息,现场乱作一团。我掷了酒杯去查探情况,遇到了小管家脸色苍白地下楼。

“主人不见了。房间里只有夫人的尸体。”他低声说。随后拿出一张染着血渍的边缘像是刚从笔记里撕下来的字条。

上面写着:我将离开一段时间,带领我的士兵们去开拓领土。

“真不知道主人在搞什么。”我拦住他的手,指了指字条背面。“这里写的什么?”

他把纸条翻面展示给我看,这处的字迹非常潦草,还有几团被涂改的痕迹:

我错了,我还是不想放开,你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张良问,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作为局外人,我只能保持缄默。

我心中隐隐有个猜想,但不好贸然问出口。

我不知道张良是如何想的,但我总觉得,德古拉,是喜欢着他的小管家,渴望他能做出回应的。

要是当初小管家开口,请求他拒绝那位小姐,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我试图委婉地询问:“那你呢?你真正的想法是怎样的?”

“你是指?”

“德古拉向你说他想娶一个女人的时候,你其实心里有没有……一点儿想要不顾一切地劝阻他的想法?假设抛开你的管家身份,他也不是伯爵?”

张良对我的问题很是意外,他皱眉思考了会。

“大概吧。不过,就像风一样,是留不住的。”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曾经与张良谈到过关于那些小姐太太们的八卦趣闻。

伯爵长得高大俊美,对待女性优雅又绅士,自然是不会缺乏追求者。

他同我讲了其中一件:

“他偶尔会去剧院看看戏剧,在我的陪同下。

当时有位非常美丽的被大部分人称赞为剧院之花的舞者,她向我的主人坦言她早在第一眼便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希望能得到他的青睐,与他共度余生。

主人笑着说,只要你为我亲自跳一曲舞,在满地的刀刃上,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确实是德古拉做得出来的事情――那位悲惨的小姐后来应该弄得自己血肉模糊了?在刀刃上跳完一曲,下辈子就再也别想跳舞了吧。”

“不……她看到那些刀刃后退缩了。”

“嗤,跟这女人当初向我表白的场景极其相似。花瓶估计还不想失去她暂时的价值,接下来她会继续把目光投到下一位伯爵身上了。”

张良微笑,对我的话不作评价。“主人又回过头来问我,现在这愚蠢至极的女人背弃了她的信仰,那么我最信任的管家,你呢?

我答道,可我不会跳舞。但仅是在刀片上走一遭也是可行的。”

“你真是位忠诚的勇士……那么你的主人听到这个回答后大概高兴坏了吧?”

“不,主人没有。我依然记着当时他半是满意半是忧愁地叹了口气,说了句你知道我舍不得。便没了下文,再也不问我什么。”

“……你描述的德古拉,心思真是百转千回。唔,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随口一问,想要的不是下属的忠诚……而是对待情人的爱呢?就像那个舞者许诺的?”

当时大概是喝多了酒,我想到这里就无意间脱口而出了。

张良骤然停止了动作。

过了会儿,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一样,低声呵叹:“我哪儿配得上?我的身心灵魂脏肉骨血都是伯爵的,莫说忠诚,他要情爱又有什么不能给的?他不说,不要的东西,就得好好藏着别给他看到了。”

我瞧他没有生气的表现,便大着胆子继续问:“万一他低不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呢?”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是隐秘的渴望,还是热烈的哀求?我向来都弄不明白。”

他一只手抚上自己胸口那处早就不再跳动的心脏,让我觉得他在装模作样。

“你是个绝对的好管家,却当不了一个好情人。”

“或许吧。但已经不重要了。”



 

很久以后我的后辈要求我给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我就会这么说起。

我曾听过关于那位伯爵的故事。

故事里的伯爵,大概、也许、可能恋慕着他的管家。

他们真的只把它当成个故事来听,末了还笑嘻嘻地问我,那个管家是否也喜欢着他的伯爵?

我说,也许吧,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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